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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悄悄地钻进门缝,掀开轻轻垂下的纹帘,床上悬着的风铃“警觉”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据说风铃是招魂的,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施工地上“吱吱”的机器摩擦的声音,就像聊斋的谱曲;看着窗外,灯光与月光交揉下忽隐忽现的舞影,仿佛妩媚女子的浮踪游影,我怯怯地探出头来却又本能地迅速缩了回去。人的思想在夜晚往往是最活跃的,特别是这种无故起风的夜晚。我突然想到了周作人的《两个鬼》,我也被两个鬼牵着,一个正哼着阴柔的小曲,敲打着我脆弱的眼皮,一个却如无缰的野马车扯着手无寸铁的我四处神游。

(一)

我一下跳入了爷爷软软的胸膛,煞有介事地望着爷爷那只怪怪的大拇指,光秃秃的,没有指甲,里面有我怎么也听不懂的故事。爸爸很怕爷爷,叔叔们也不愿和他多说话,只是偶尔叫两句“老头子”,我却很亲爷爷,除了那只光秃秃的大拇指。他的笑似乎只给了我一个人,妈妈说爷爷奶奶一连生了也只生了这三个儿子,几十年才出现了我这个宝贝女,他们自然如获至宝,倍加疼爱。爸爸却对我非常严厉,那恶狠狠的圆瞪着的眼睛里闪出的剑光常常刺得我无处藏身,妈妈说爸爸的性格像爷爷,我觉得不像。

据说爷爷以前是地主,在我的印象中,地主都像周扒皮,怎么会是爷爷呢?虽然爷爷对奶奶说话总是一副命令似的高高在上的模样,奶奶也总维诺是从。爷爷还念过书,是个出了名的算盘先生,叔叔说是“算盘博士”,我在幼儿抓阄中,一把抓起了算盘,令爷爷喜出望外,从此成为他的重点培养对象,啪嗒、啪嗒的算盘成了我童年唯一的玩具,爷爷床前不足一平米大的小桌子就是我最早的课堂了。

爷爷在山上自己砍了竹子,为我做了个特大的风筝,却把那个没有指甲的大拇指弄出了个大大的口子。他还常常带我上山,恨不得把那满山的映山红都摘下来。山上,爷爷脸上的皱褶被清澈叮咚的山泉洗平了,山下,回到家中,却又成了脱水的茄子皮,只有与我同坐小桌边才又能显出可爱的光泽。

(二)

我总是试图躲着爸爸。奶奶说爸爸很能吃苦,以前每天要背着两个叔叔淌过小河去上学,还要服侍爷爷。爷爷休息时,爸爸就在旁边卖力地摇着蒲扇,我仿佛看到了太上老君的药童在炼丹炉旁虔诚地扇扇,炉内丹火呼呼直冒。

爸爸对我就像爷爷对他一样严厉。记得我还很小时有一回玩到很晚才回家,衣服站满了泥土,蓬头垢面,完全不像个女孩,爸爸二话不说,拿出常备的自制竹条子,丝毫不理会我那满吟乞求的泪眼,一条条抽到我本已碰得青青肿肿的身上。

也许已经习惯了他的蛮横,也许因为我本就是他的女儿,我硬是把充满眼眶的泪水吞入了肚子,甚至连一声也没哼,只是侧着头,动也不动地横眼望着他,像是挑衅。爸爸歇手后,我静静地爬上了床,静静地闭上眼,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感觉一只粗粗的手在我脸上摩擦着,一句极为轻细的话顺着那只粗手流入了我的耳里:“很痛吧?你痛,爸爸的心更痛。”泪水不能自抑地顺着肿痛的眼角偷偷滑落,微睁着沉重的眼皮,我看到的是一双模糊的红红的眼睛,闪着一些晶亮的东西。以后,每当听到电视里“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台词,我总能感动得热泪盈眶。

爸爸严厉依旧,那圆瞪得双眼在我心中却已不再那么可怕,不再是恶狠狠的,而是一种威严,一种爷爷在家也经常表现出来的一家之主的威严,那种眼神也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唯一默契。

(三)

爷爷老年痴呆症以后倒是常常笑了,无故地一个人笑,也许这对他倒是一种解脱。年幼的表妹尚不懂事,会远远地躲着爷爷,因为“爷爷好可怕”,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尽管爷爷在我心里并不可怕,因为我早已经懂事。然而,我越大却越不爱拨弄那些单调的珠子,开始沉迷于书与文字,爷爷给我铺好的路,我没有继续走下去,也是难以再走下去的,因为计算机的逐渐风靡与普及。

爷爷去世时,爸爸哭得很伤心,无数次叫了我有记忆以来很少听到的“爸”。。。。。。

风呼呼地大起来,开始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拖了拖下滑的被褥,似梦漫游的思绪又转回了些现实……楼下一串串摩托车压过马路的声音格外沉重的压到了我的心里,空荡的城市,寂寞的深夜。

(四)

半睡半醒中醒来,突然觉得心里更空了,脑中却飞快的旋转着爷爷去世时发生的点点滴滴,泪水不断从眼眶里用出来,尽管我不停地想用手抹去刚刚溢出的泪水,可很快还是弄湿了整张脸,我不得不起来洗了把脸,静静的坐下来希望用文字平静自己不安的心情。

我流泪并不仅仅因为我伤心,更多的是百感交集下的痛苦、困惑、挣扎与无奈甚至还有幸福。这样说真不知是不是有些为赋新辞强说愁了,也许几十年后我回想起今日的感慨只当是小儿科,但对于第一次感受死亡恐惧的我来说,已是一次重创。

那一年,有些事真的可以改变人的一生,这是亲情的一生。一次是死的体验,一次却是生的考验;留下的是爷爷离世时苍白僵硬的身体,失去的却是一家亲的和睦美满。我匆匆忙忙从外地回来探望重病的爷爷,却成了给爷爷送终唯一敢接近他身体的人。

(五)

我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那靠着氧气与兴奋剂维持这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不敢想象拔氧停药的后果,但又不得不让人联想到着唯一尽早结束爷爷的痛苦的方法。

爷爷的尿管已经开始堵塞,器官越来越衰竭,气息也在逐渐的减弱,随着加大的氧气量也也似乎在大口的喘着气,甚至还打起了好大好大的哈欠,这一信号令我兴奋不已,“爷爷有起色了,开始好转了!”我在不断地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

可就当我满信喜悦的时候,爷爷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了,检查的医生只是摇头,我突然就像要崩溃了猛然扑到了爷爷的身边,拍打着爷爷的身体,希望能叫醒他,不让他就这么永远睡着了!

但是爷爷的鼻息又开始越来越弱,弱到我要伏在他身上才能感觉得到,爷爷的脸突然变紫了,紫渐渐深,头也渐渐的偏了下来,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呆呆地望着爷爷做完最后的挣扎,他的头竟然又自己慢慢转正了过来,我的心随之猛跳了一下,难道又有了新的生存希望?可这一希望仅存了不到五秒,爷爷的脸倏的变成了青色,深深地偏倒下去,此时的我,眼泪已不随控制,思想亦已不受牵制了,看着周围的人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听着周围叽叽喳喳讨论的言语声、哭声,我似乎已经麻木了,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思想只在曾经有过的与爷爷的天真回忆中游荡!

我看到了爷爷在为我砍着山上的竹子扎着风筝,看到我在为那笨重飞不起来的风筝取笑爷爷;我看到了爷爷在与我打着纸牌斗嘴,他赢了刮我鼻子,他输了还在那地上爬着绕圈圈;我看到了爷爷在聚精会神的打着算盘,我还只有三岁就抓着我想让我成为“神算子”;我看到了爷爷每次知道我要去都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盼着、望着……,那时的我真的很开心,笑得是那么甜,那么灿烂无邪!

(六)

恍然如隔世,现实中却只有爷爷僵硬青涩的尸体,任搽尸人颠来倒去,大家都跪在病房的门口,我后面还跟着两个尚不懂事的小妹妹,她们的妈妈带着她们还在窃窃私语,外面的人也都在吵吵嚷嚷地不知说些什么,跪着的人还有在为搽尸时的屎臭味捂着鼻子,我跪在最前面靠得最近,看到了爷爷“收尸”的全过程,心里有多少的话想说,有多少的忿想述,我都忍住了,我希望爷爷能走得安详、平和,但其他大多数人的心不在焉,居然还有的在谈天说地,这一切爷爷走时都能看在眼里吗?

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可能真的有很多委屈,老人的孤独、病痛,这一切远在他乡求学和工作多年的我又做了多少呢?这些爷爷都记在心理吗?我最终赶上了给爷爷送终,他会原谅我吗?这最后的一刻是爷爷的悲哀还是我的幸运呢?

我还来不及细想却又被随之而来的一场家庭大战彻底粉碎了那个幸福家庭的梦,这场大战笼罩了为爷爷敛葬的整整三天,并在最后一晚让大家庭关系彻底断绝。

面对着爷爷的遗像,我也彻底愤怒了,爆发了,成了这场家庭大战扩大化的一个罪人,成了一个孝而不尊的侄儿,这又到底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还是我唯一为爷爷言发心声的“壮举”?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因为爷爷听不到,叔叔他们听不懂,而妹妹们亦还不会去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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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何娟

赵何娟

42篇文章 11年前更新

      财新记者。沙漠里寻找森林,时而静静地,时而火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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